冬之夢
〈Fall〉
暖風灌溉大地,蔚藍了青空、金黃了稻浪,空氣中瀰漫著人間傳來的豐收香氣。隨著人類因收成豐碩而洋溢的喜悅,也感染了奧林帕斯山全境。
以人類的慶典為由,諸神今日也找到了沉浸靡爛的藉口。沒過多久,歡淫與笑聲,不堪入目的景象遍地。混亂一片的神域中,唯有倚著境內少數尚未染金的巨樹樹下,一身純白的少女並未參與其中,黝黑的秀髮底下葡萄酒色的眼眸映著天邊一望無際的蒼藍。
「夏洛特也加入吧?再過不久冬天即將到來,又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妳了。」
背後傳來昏沉的男人嗓音,大概是哪個又喝得爛醉的神,伸手便探向了黑髮少女肩頭,只想趁機輕觸一把少女細嫩的肌膚。不料尚未得逞,又被背後同夥們摟住。
「開什麼玩笑,別擅自亂碰夏洛特啊?她可是我的......」
「我的、我的!春之女神是我的!春之頌也是我的!」
打從一開始,夏洛特對於諸神之間的各種爭論毫無興趣。望著眼前幾個男人扭打成一團,少女漠然步離,直往後院被水仙花包圍的淺池中心。
秋日的陽光依然濃烈,折射得水面閃閃發光,令夏洛特一身的白衣閃耀如頂上阿波羅的恩惠。
然而,少女單獨佇立於池中,瞳裡映著浸滿自己腳踝的積水,底部則是岩部所展現的漆黑,這令她想起另一個世界──不屬於迂腐的神域,不屬於生靈之地。
「......時辰已至。」
體內的石榴果實悄悄暗示著她,這令夏洛特臉上的茫然與冰冷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輕朗的笑意:「是嗎?那就離開吧。」
才剛言完,果實在春之女神的體內迅速萌芽,化為利劍穿透了少女的胸口,結起了赤紅如寶石般的鮮實,與之對應的是池水如花朵綻放一般向外擴散的豔色,將清淺的池水與少女潔白的身姿全變成果實的色澤。
就在諸神忙於尋歡的同時,少女再一次默默地迎向死亡。
隨之,大地迎來寒冬籠罩,儼然是為她年復一年於生與死的邊緣游走而哀悼。
他們說,一切都是冥王所為,是來自死者國度的祂奪走了地上的春暖,將春之女神囚禁於幽暗的宮殿深處。即便凡間與奧林帕斯山眾人的說法令冥界眾民嗤之以鼻,但誰也不肯更動如今流傳已久的事實。
真要說原因的話,無論人神,總脫離不了慣性的甜膩細語,輕易地沉溺於現況。久而久之,詠頌春的少女被冥王劫往冥界後造成的改變,也被眾人所習慣,事實究竟是如何誰也無心追溯。
〈The First Winter〉
夏洛特在無盡的黑暗中清醒,或許是無法適應空氣的污濁與沉悶,使她即便已在此處走了一段路,視線也還算清晰,但就是無法以明確的神智思考。和她相同在黑境徘徊的人不算少,但少女還是輕易辨認出來他們和自己不太相同。她是來自於奧林帕斯山的神族,但周圍的是地上世界的人類──而且是失去了肉身的人類。這叫什麼來著?亡靈吧。
好不容易適應了周圍的環境,少女這才稍微憶起了一點自己清醒前的事。
關於那個四季皆春的人間、趨於性慾與情愛的眾神、唯一能令她淨下心來的淺池。
然後呢?
她還記得水池產生了異樣,原本只是個清淺水潭的它突然變得黑如淵藪,水波震動不斷,自池底透上來的是從未聽聞的琴聲。尖銳卻細膩,悠揚而哀悽,聽著聽著便出了神。好想伸手撈取、好想再離琴聲更近一點,恍惚之下,夏洛特就這樣失去了重心,意識被冰冷的水波所包圍。
大概她所記得的就是這些了。
自記憶中回神,夏洛特左顧右盼,耳邊似乎傳來了微弱的水聲,順其又步行了一段,果真迎上了條寬廣的墨色巨川,雖說為河川,因其水勢幾乎靜止,根本無法分辨其流向,究竟源自於何處,又將行向何處也難以得知。
「姑娘,要搭船嗎?」
出聲的是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撐船人,就在她將視線轉上自己時,自斗蓬中露出了枯瘦的手掌:「一銀幣呦,這是基本過路費。」
「對面是哪裡呢?」
「是妳必須去的地方,一銀幣呦,這是妳踏上旅程的代價。」
「......是麼?」
邊言,少女掏了掏口袋,總算尋出了一枚銀亮的硬幣,就在她正打算擱至撐船人掌上時,身旁突然介入了一隻蒼白的手掌,將夏洛特的手指與硬幣緊緊握住。
「呼,趕上了,親愛的吾王啊。」
猛然抬眼,扣緊少女手掌的,是藏於漆黑斗篷下的褐髮成熟女性,混黑的禮服包裹著她的曼妙身材,令一旁的撐船人不禁發出了讚嘆。
斗蓬女性眨了眨眼,銳利的視線仔細打量著少女全身上下。幾乎同時,夏洛特也發覺了她身上傳來的氣息,透露著她與四周徘徊的亡靈截然不同。
「果然,妳身上滿是奧林帕斯山上帶來的酒臭味,是神族呢。」褐髮女性輕笑起來,隨即回首喊道:「被你猜對了,吾王啊,這個女孩並不在名單上,該如何處置?」
隨著聲音所向,緩步而來的青年自黑斗篷下露出了面容,那是一名瀏著紫色短髮的青年,眼眸流露著溫柔而隱晦的光輝。
青年也同面前的女性那般仔細打量了不速之客,最後蹙起了眉頭:「我知道她,是農神的女兒。大概是我去修補裂縫時不小心掉進來的,看來得送她回去才行......」
「請不要送我回去。」
面對少女突如其來的要求,黑衣男女面面相覷,環顧四周後不禁輕笑起來。
「比起地上和奧林帕斯山蒙受陽光照耀的環境,妳該不會比較中意這裡吧?」
褐髮女性踏著婀娜多姿的貓步在少女身旁繞著圈子,覆著墨綠色指甲油的纖細指節輕輕挑起迷途少女蒼白的下巴引領著她將視線掃向身邊陰暗的景色。
「這裡可是冥界,是死者的歸屬。這裡沒有生機,只有無盡的審判與刑責。妳是為人間帶來綠意的神祇,這裡與妳格格不入。來吧,讓吾王帶妳回到該去的地方......」
「不要、不要!放開我!」
掙扎之際,莫名的缺氧感擴散全身,沒過多久,少女就連聲音也難以出口,意識漸漸消融。那對男女的身影也隱入了視覺上迴旋不已的混沌中。夏洛特仍不斷張口呼喊,但始終傳達不出任何東西,冰冷的氣息包圍著她,使其禁不住直打哆嗦。抱胸縮緊了雙肩的少女無意間瞅見了浸至膝關節的黑水。
一眨眼,漣漪間浮現的是數十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揚起的笑意滿覆淫靡。
──來玩吧,夏洛特。
──來做點開心的事吧?
水中的面孔投射出的視線掃過少女全身,侵略之意絲毫沒有掩飾,為此令夏洛特拚命舞動著四肢,只想拍散其中浮起的所有,但水面上一切依舊。
──別這麼快拒絕我們嘛,可愛的夏洛特。
──好冷淡呀,親愛的春之女神。
索性,少女轉身拔腿而奔,但冷水彷彿緊抓著她纖瘦的腳踝,萬般阻擾少女的行動,光是將雙腳抬離水中就變得如同提起千斤重的鉛塊。
──夏洛特......
無法逃離現況的她,乾脆提起雙掌摀緊耳際,蜷起身軀將視線埋入膝頂。冰寒與無助感包圍著她,自己卻毫無招架之力。唯一能做的,只有無盡的發顫,以及擠下眼角的淚珠。
深淵中,不知何時傳來細微的琴聲。
夏洛特猛然抬頭,在漆黑的景色中左顧右盼,只想尋出高亢而溫柔的樂音源頭。
「是那時候的......」
琴音若絲綢一般在少女的視覺中勾勒起微弱的光線,輕柔地於空中飄盪,她不禁伸手撈取,但揮掌而過引起的氣流總令細弱的光線自指縫間滑了開來。
「等等......!」
即便喉中發不出任何聲音,少女依然開口朝著音源無聲地呼喊著。當她再次邁開腳步,琴樂逐漸清晰,尖而響亮的音色佔據了少女所有的感觀,周圍的昏暗氛圍似乎也明朗起來。
◇
就在夏洛特感受到悠揚旋律離自己更為接近的瞬間,一眨眼,這才發覺自己周圍的環境已變得截然不同。向四周環視,有別於原先深黑的淺澤,包圍著她的是大理石地面乳白色的光輝,身下深紫色的軟墊與亞麻布料顯然是此處的主人特地為躺在此處的她所準備。
視線順著溫潤的白色地面延伸至窗口,外頭夜色依舊混沌不清。
原先她所追尋的琴聲依然幽雅地自寒風頻頻探入的窗口滑進室內,這使夏洛特不禁爬起身,快步奔向了窗邊。
連接著石砌窗檯之外的,是小而精美的庭園,核心區的水仙花正隨風搖動,來自花池的清新香氣與滿溢著庭內的小提琴音融為一體,輕巧地撩撥著少女的心弦。
引導著她自黑色淺灘步出的琴聲,全來自花壇邊的黑衣青年。
蒼白的下巴抵著深褐色的琴底,弓磨過琴弦的舉動猶似舞蹈,當細緻的弦律自共鳴箱揚自四周,不知怎地,青年平穩的眉字似乎擠出了淡淡的苦澀。
夏洛特著了迷似的倚著窗口,輕閉上雙眼任憑樂音洗去原先滿佈於感觀的恐懼,直至琴聲戛然而止。
「妳總算醒了。」
那句話顯然是對著自己的,為此少女睜開雙眼,迎來窗外青年柔和的注視。
那是先前在漆黑的河邊,邊另一名女子稱為冥王的男人,此時他放下了琴弓,緩步朝著自己所在的窗口接近。
「妳畢竟仍是生靈,無法適應冥界的空氣,因此在河邊暈了過去,只能先帶妳回到宮殿了。」
眼見說明情況的同時,少女紫羅蘭色的雙瞳依舊茫然,青年提起手掌在她面前晃了兩下,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夏洛特?」
「......是的?」
少女猛然回神,才發現原先還離自己幾步之遠的青年,不知不覺已站在面前,帶點魔性的亮金色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自身,使夏洛特本能性地退後,同時臉龐不由自主地發熱起來。
「還好嗎?如果還覺得身體不適的話,就再睡一會罷。」
「啊......嗯。」
隨著她點頭回應,青年揚起了溫柔的笑容。
「那個......請問,我可以再聽一次......」
聞言,青年順著夏洛特的視線望向掌中的琴與弓,爽快地應了一聲。就在少女回到原先起身的位置躺下時,窗外令人魂牽夢縈的旋律再次響起,催促著她陷入了夢鄉。
〈Spring〉
冥界不存在著陽光的溫暖,更不存在任何生機。唯一有的,僅是屬於死者的安寧,亦或是罪罰與哀鳴。平時的靜寂早已運行了千百年,照理而言現今也不會例外。
正因如此,當溫潤的歌聲浸入死者們已習於枯噪的聽覺中時,不知不覺流下了溫熱的淚液。自陰冷的臺階角落起冒出了細微的幼芽,生機一點一點攀往亮處,隨著不遠處歌聲中樂句的起伏翹起小巧鮮綠的葉面。
數秒間,隨著清鈴一般的少女嗓音將旋律趨於高潮,自死寂中蔓出的綠意化為波濤捲向空中,形成了巨大的蓓蕾,膨脹之後爆出的粉色花瓣隨風飄散,於街道上落地後再次點燃新的綠意。沒過多久,原本漆黑的街道頓時染上了翡翠般的色澤,幾乎令人起了此處依然是人間的錯覺。
然而,就在少女口中的詠嘆調走向終結之刻,滿街的生意開始融解、消散,最後又回歸原先的肅黑與冷清,好似方才的驚喜不過是眾亡靈們一時的幻覺。近距離目睹了方才那番奇蹟的畫面,死者們將視線轉向了他們當中最不同的存在。黑髮少女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全身的潔白因周圍的環境而特別顯眼。
結束了方才的演唱,夏洛特垂首輕喘了幾回,才再一次睜開雙眼,將這片寧靜的世界再一次映入視覺中。同時,也承受著周圍景仰的視線。
在冥界的生活已過數日,逐漸習慣了死者國度的氛圍,自由地走動已不再感到暈眩,即便如此她依舊堅持留在此處。為了不被送回原本的世界,少女幾乎自腦中翻出了所有可用的藉口,無論合理與否。直至冥王終於開口答應她能暫時留在這裡,不至於天天被催著離去。
大部份的時間,夏洛特依然留在冥王的宮殿內,特別是後院的水仙花壇,她甚至能坐在花壇邊發呆數個小時全凝視著與她裙擺同色的花瓣。但真正吸引著她的,依然是身旁來自冥王的琴聲。不時,她隨著旋律應和起來,死亡與戒律,生機與包容,原本應是兩兩相左的氣質,卻因樂句而交融。
數千年來,透過春之女神的歌聲,大地方能生生不息,但一成不變的恩賜終將麻痺了世人的知覺。過去諸神與凡人昂首仰望著她的那番心情,如今漸漸腐化,變成令少女恐懼不已的佔有慾與散漫。
有別於神域的歡愉,死者的國度更容易使她靜下心來。
更甚者,在亡者面前,更能挑起少女歌唱的欲望。詳細的原因她難以明言,或許是曾經失去生命,曾經體會過死亡的冰冷,生命的溫度才會更顯珍貴,而足以令任何一點不屬於冥界的恩惠,都令他們萬般感激。
常規之外的賜福者,夏洛特在此處被如此稱呼著。
然而,關於其為生者卻存在於冥界一事,也在這幾日內傳了開來,其中包含了各式各樣的謠言,最誇張者,莫過於謠傳少女是冥王自地上擄走的女神,為的是迎入宮內作為后妃。
起初他們並不以為意,僅視其為荒謬不已的說辭。
隔日,急速駛來停泊於冥宮前的那輛金色馬車,為死者的國度捎來了濃濃的不安。
「冥界之主啊,請將生機還予地上。」
「我已經明確說了,你們隨時能帶走她,但前提是她願意離開。」
接見來自神域使者的冥王,在以冷冽的語氣發出宣言的同時,視線飄向了正
藏匿於大理石柱背後的黑髮少女。就在使者們順著其視線也望向她之際,夏洛特不禁後退了數步,最後轉身快步奔離。注意到少女的身影,兩名使者也快步追了上來,身後兩人份的步伐聲聲壓迫著夏洛特的每根神經。
情急之下,她衝入了長廊盡頭的房間,在她出聲吶喊的同時,廊道與房間的交界線上竄起了鮮綠的荊棘,將原本的相連的空間一分為二,終於阻去了使者們的追逐。
「夏洛特,請回來吧。」
「您的母親正擔心著您的安危。」
隨著外頭兩名使者一句接一句的勸語,少女卻始終沒能聽入半個字。談起地上的世界,夏洛特腦中浮現的,僅剩下那些淫慾表露無遺的面孔,以及他們不懷好意的喚名。
──來嘛,夏洛特,一起尋歡吧。
──投入我們的懷抱吧,敬愛的春之女神啊。
恐懼堰塞了少女的所有感觀,使她不禁無助地瑟縮於角落,禁不住淚水滑落。
「不要,請離開吧,我不想走、不想回去。」
「請您務必回到奧林帕斯山上,地上的生靈正在受苦,這是他們所碰過最艱辛的災難,只有您才能解救他們。」
「......咦?」
自荊棘縫隙傳入的使者語調頓時低沉嚴肅起來:「人間失去了春頌的恩賜,已被封鎖在冰雪與饑饉之下。請您立刻回來,事不宜遲。吾等的子民......正在哀號著。」
言至最後,使者的嗓音參入了不安的顫抖,從中感受到的是無處宣洩的悲憤:「他們在吾等巡視凡間時,用最後的力氣緊揪住吾等的衣擺,最後無力地斷了氣。他們的苦痛,吾等卻無力舒緩。」
來自外頭的使者盡力壓抑的情緒依舊傳達到了房內的少女心中,震驚之際,夏洛特凝視著隔於彼此之間的棘刺,紫水晶般的雙眸如今一片茫然。
〈Frigid Summer〉
「變多了呢,最近。」
望著墨黑的水岸,藏於斗蓬底下的貌美女性托著下巴深深一嘆:「老實說,凡間事與我無關,但是回收的靈魂變多,像這樣工作量變大,我們也很困擾啊。」
凝望著痛苦之河沿岸徘徊不定的亡靈,當初將它們帶往此處的死神不禁撫了撫額角:「災難呢,真是災難。妳也這麼覺得吧?」
轉首望向與她並肩而坐的夏洛特,其純白的身姿顯得與此處格格不入,原本純淨的紫羅蘭色瞳孔如今也充斥著哀悽。
「這些人的苦難......都是我造成的?」
「嗯......不能否認。他們在生前失去了暖春的照耀,死前經歷著饑寒交迫的窘境,最後絕望地結束了一生。也有不少人,他們的親人與同伴為了活下去,乾脆掠奪了他們的生命,就連過路費也沒給他們,不少人因此渡河時銀幣也付不出來。」
藏於墨色斗蓬風下的女性望著徘徊的亡靈,淡然地描述著:「在妳賴在這裡不走以前,都沒先設想過任何可能的結果麼?」
「我......真的......」
道不出完整的字句,少女蜷起了身軀,將面容埋入了雙臂與膝關節之間:
「真的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
「別誤會了,我可沒有怪罪妳的意思,夏洛特。」
邊言,黑袍死神難得拉下了總是掩去半張面容的頭罩,露出了袍子底下深褐的秀麗長髮:「因為妳在這的緣故,這幾天的冥界才變得有趣起來。雖然這麼說對地上的凡人跟奧林帕斯山上的酒鬼們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其他諸神們惹出來的禍端與災難,比妳嚴重的人不在少數。」
褐髮女性輕挽著垂自肩邊的髮絲,輕聲道:「重要的是妳想怎麼做,夏洛特。春日的生機是妳賜予凡間的恩惠,老實說神族並不全然將造福凡間作為己任,這一點妳不也清楚得很麼?說穿了不過是一群自私的酒鬼,既然如此,妳只要做妳想做的事即可,想繼續待在這裡,讓凡間永凍於冰雪之下也是妳的自由。」
就在身旁女性最後的描述下,夏洛特緊張地抬起頭來,腦中不禁想像起如今凡間的慘象。
「我做不到。」
黑髮少女抿了抿唇,緊緊下蹙的眉字令神色的為難顯而易見:「我喜歡這裡的寧靜,但是又無法放任凡間不管。」
「呵呵,即便如此,妳還是從兩邊作出選擇了,不是麼?」
正當死神女子的輕笑揚起,背後馬車輪軸滾動的低沉聲響隨風擺向了兩人身後,漸漸拖緩後停滯下來。
回首而望,那是一輛泛著金色光輝的車體,有別於車身的閃耀,在前驅動的
馬匹卻是黑如淵底,如蒼藍的火燄般熊熊燃燒的鬃毛隨冰冷的氣流搖曳,散至空氣中的淡藍餘燄色澤虛幻得不禁令人凝視得出了神。
「來吧,夏洛特,時間到了。」
站在車體前端緊握韁繩的冥王,壓低了聲調向著眼前的少女宣告道。
春之女神沉默以對,僅是站起身子,探著細碎的步伐乘上車座。
「保重了,孩子。」
一句輕柔的道別後,當載著兩人的馬車奔馳而去時,死神再一次以斗蓬掩去了她的容貌,目送著迷惘的少女消逝於漆黑的天際邊。
◇
不知於黑夜中奔馳了多久,任憑夜空中刺骨的寒風拍打臉頰,終於望見遠方不斷於視覺中放大的光點,最後籠罩著少女所有的視線。
但迎接她的,並非她離開地上以前,那般五彩繽紛甚至顯得撩亂的世界。反而是與她同色的純白。
鳥鳴與笑聲不復存在。
當氣流吹拂,卻再也不聞麥浪傾倒搖擺的爽朗。
只剩下北風悽苦的啜泣聲,尚未被厚實的白雪吸收。夏洛特為此瞇起了雙眼,總覺得如此純淨的世界,刺眼得她難以招架。
「冥界與凡間的時間運轉是截然不同的。或許妳在地底感受到僅僅幾日的光景,但對地上世界來說,卻已經歷了數十年,這裡顯然已承受了漫長的荒蕪。」
諷刺的是,過去她生活於奧林帕斯山的時光,這等世界的樣貌確實層描繪於她的想像中。將靡亂洗去的純白世界,即是她曾經的理想。但當這份想像化為了現實之刻,卻令她無比地毛骨悚然。
她輕閉上雙眼,感受著周圍的虛無與冰寒,原應溫熱的淚水在擠出眼角的剎那,凝成了冰晶。
不是的,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想改善之必須由自己起始。但是──
夏洛特不禁轉身回望仍佇立於她身後的冥王,短短幾日的寧靜終究令她難以忘懷。若此時她轉身開口歌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冥界的靜謐。
「夏洛特,」
就在這時,肩頭感受到身後人溫柔的拍擊,在還來不及反應時,冥界之主提起了她纖瘦的手腕,將鮮紅的果實輕擱於掌心。
「別害怕離別,它會指引妳回來我們這裡的。」
盯著掌中的果實許久,儼然它已是少女的世界裡唯一的色彩,晶瑩剔透地散發著暖光,伴隨其鮮甜的香氣,惹得夏洛特揚起笑容,抬起面容向面前的青年表達了由衷的感謝。
沒過多久,當溫潤的歌聲劃破風雪,冰層方始消融,綠意終於回歸沉睡已久的土地,為災厄劃上了終結。
〈Fall Again〉
暖風灌溉大地,蔚藍了青空、金黃了稻浪,空氣中瀰漫著人間傳來的豐收香氣。隨著人類因收成豐碩而洋溢的喜悅,也感染了奧林帕斯山全境。
以人類的慶典為由,諸神今日依然找到了沉浸靡爛的藉口。
倚於樹幹邊緣著夏洛特無意識地將眼前眾神的歡愉納入眼界,卻又對此一點也不關注。
在她眼中與過去的改變不大,無論人神,遺忘苦難與教訓的速度總是出乎意料地迅速。那場不經意造成的災難並未改變他們的作為,或許這便是神與其子民的本性。漸漸地,頌春的少女也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夏洛特也加入吧?再過不久冬天即將到來,又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妳了。」
「開什麼玩笑,別擅自亂碰夏洛特啊?她可是我的......」
「我的、我的!春之女神是我的!春之頌也是我的!」
一如往常地,對純淨的春之女神抱持慾望的諸神又掀起了小規模的紛爭,而少女也早已慣於輕易地脫離那無趣的戰場。
她平日生活的宮殿後院那壇水仙花也依舊飄揚著清香,這令少女不禁回想
起地底那座大理石宮殿也同樣滿植水仙的石造花壇。對她而言,那是現實中少數
還能使她起興趣的事了。
「......時辰已至。」
當少女踏入被花壇包圍的淺池中不久,被她吞食入肚的石榴果實悄悄暗示道。
為此,一股難以抒發的興奮終於填滿了少女空洞的心靈。
「是嗎?那就離開吧。」
是時候了,就此讓四季更迭吧。
就在春之女神欣然接受死亡的瞬間,大地的景色也起了顯著的變化。
◇
夏洛特再次清醒時,自己又站在漆黑的河畔,而她所熟悉的男女已立於面前久候多時。
「歡迎回來,夏洛特。」
面對兩人向自己伸出的手掌,少女露出了開朗的笑意,欣然將雙手搭了上去。
「我回來了。」當凡間悽苦的嚴冬來臨,即是少女美夢的延續。至少,隨著主神的恩賜得已映於夜空照耀著她的兩個容身之處。
暖風灌溉大地,蔚藍了青空、金黃了稻浪,空氣中瀰漫著人間傳來的豐收香氣。隨著人類因收成豐碩而洋溢的喜悅,也感染了奧林帕斯山全境。
以人類的慶典為由,諸神今日也找到了沉浸靡爛的藉口。沒過多久,歡淫與笑聲,不堪入目的景象遍地。混亂一片的神域中,唯有倚著境內少數尚未染金的巨樹樹下,一身純白的少女並未參與其中,黝黑的秀髮底下葡萄酒色的眼眸映著天邊一望無際的蒼藍。
「夏洛特也加入吧?再過不久冬天即將到來,又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妳了。」
背後傳來昏沉的男人嗓音,大概是哪個又喝得爛醉的神,伸手便探向了黑髮少女肩頭,只想趁機輕觸一把少女細嫩的肌膚。不料尚未得逞,又被背後同夥們摟住。
「開什麼玩笑,別擅自亂碰夏洛特啊?她可是我的......」
「我的、我的!春之女神是我的!春之頌也是我的!」
打從一開始,夏洛特對於諸神之間的各種爭論毫無興趣。望著眼前幾個男人扭打成一團,少女漠然步離,直往後院被水仙花包圍的淺池中心。
秋日的陽光依然濃烈,折射得水面閃閃發光,令夏洛特一身的白衣閃耀如頂上阿波羅的恩惠。
然而,少女單獨佇立於池中,瞳裡映著浸滿自己腳踝的積水,底部則是岩部所展現的漆黑,這令她想起另一個世界──不屬於迂腐的神域,不屬於生靈之地。
「......時辰已至。」
體內的石榴果實悄悄暗示著她,這令夏洛特臉上的茫然與冰冷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輕朗的笑意:「是嗎?那就離開吧。」
才剛言完,果實在春之女神的體內迅速萌芽,化為利劍穿透了少女的胸口,結起了赤紅如寶石般的鮮實,與之對應的是池水如花朵綻放一般向外擴散的豔色,將清淺的池水與少女潔白的身姿全變成果實的色澤。
就在諸神忙於尋歡的同時,少女再一次默默地迎向死亡。
隨之,大地迎來寒冬籠罩,儼然是為她年復一年於生與死的邊緣游走而哀悼。
他們說,一切都是冥王所為,是來自死者國度的祂奪走了地上的春暖,將春之女神囚禁於幽暗的宮殿深處。即便凡間與奧林帕斯山眾人的說法令冥界眾民嗤之以鼻,但誰也不肯更動如今流傳已久的事實。
真要說原因的話,無論人神,總脫離不了慣性的甜膩細語,輕易地沉溺於現況。久而久之,詠頌春的少女被冥王劫往冥界後造成的改變,也被眾人所習慣,事實究竟是如何誰也無心追溯。
〈The First Winter〉
夏洛特在無盡的黑暗中清醒,或許是無法適應空氣的污濁與沉悶,使她即便已在此處走了一段路,視線也還算清晰,但就是無法以明確的神智思考。和她相同在黑境徘徊的人不算少,但少女還是輕易辨認出來他們和自己不太相同。她是來自於奧林帕斯山的神族,但周圍的是地上世界的人類──而且是失去了肉身的人類。這叫什麼來著?亡靈吧。
好不容易適應了周圍的環境,少女這才稍微憶起了一點自己清醒前的事。
關於那個四季皆春的人間、趨於性慾與情愛的眾神、唯一能令她淨下心來的淺池。
然後呢?
她還記得水池產生了異樣,原本只是個清淺水潭的它突然變得黑如淵藪,水波震動不斷,自池底透上來的是從未聽聞的琴聲。尖銳卻細膩,悠揚而哀悽,聽著聽著便出了神。好想伸手撈取、好想再離琴聲更近一點,恍惚之下,夏洛特就這樣失去了重心,意識被冰冷的水波所包圍。
大概她所記得的就是這些了。
自記憶中回神,夏洛特左顧右盼,耳邊似乎傳來了微弱的水聲,順其又步行了一段,果真迎上了條寬廣的墨色巨川,雖說為河川,因其水勢幾乎靜止,根本無法分辨其流向,究竟源自於何處,又將行向何處也難以得知。
「姑娘,要搭船嗎?」
出聲的是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撐船人,就在她將視線轉上自己時,自斗蓬中露出了枯瘦的手掌:「一銀幣呦,這是基本過路費。」
「對面是哪裡呢?」
「是妳必須去的地方,一銀幣呦,這是妳踏上旅程的代價。」
「......是麼?」
邊言,少女掏了掏口袋,總算尋出了一枚銀亮的硬幣,就在她正打算擱至撐船人掌上時,身旁突然介入了一隻蒼白的手掌,將夏洛特的手指與硬幣緊緊握住。
「呼,趕上了,親愛的吾王啊。」
猛然抬眼,扣緊少女手掌的,是藏於漆黑斗篷下的褐髮成熟女性,混黑的禮服包裹著她的曼妙身材,令一旁的撐船人不禁發出了讚嘆。
斗蓬女性眨了眨眼,銳利的視線仔細打量著少女全身上下。幾乎同時,夏洛特也發覺了她身上傳來的氣息,透露著她與四周徘徊的亡靈截然不同。
「果然,妳身上滿是奧林帕斯山上帶來的酒臭味,是神族呢。」褐髮女性輕笑起來,隨即回首喊道:「被你猜對了,吾王啊,這個女孩並不在名單上,該如何處置?」
隨著聲音所向,緩步而來的青年自黑斗篷下露出了面容,那是一名瀏著紫色短髮的青年,眼眸流露著溫柔而隱晦的光輝。
青年也同面前的女性那般仔細打量了不速之客,最後蹙起了眉頭:「我知道她,是農神的女兒。大概是我去修補裂縫時不小心掉進來的,看來得送她回去才行......」
「請不要送我回去。」
面對少女突如其來的要求,黑衣男女面面相覷,環顧四周後不禁輕笑起來。
「比起地上和奧林帕斯山蒙受陽光照耀的環境,妳該不會比較中意這裡吧?」
褐髮女性踏著婀娜多姿的貓步在少女身旁繞著圈子,覆著墨綠色指甲油的纖細指節輕輕挑起迷途少女蒼白的下巴引領著她將視線掃向身邊陰暗的景色。
「這裡可是冥界,是死者的歸屬。這裡沒有生機,只有無盡的審判與刑責。妳是為人間帶來綠意的神祇,這裡與妳格格不入。來吧,讓吾王帶妳回到該去的地方......」
「不要、不要!放開我!」
掙扎之際,莫名的缺氧感擴散全身,沒過多久,少女就連聲音也難以出口,意識漸漸消融。那對男女的身影也隱入了視覺上迴旋不已的混沌中。夏洛特仍不斷張口呼喊,但始終傳達不出任何東西,冰冷的氣息包圍著她,使其禁不住直打哆嗦。抱胸縮緊了雙肩的少女無意間瞅見了浸至膝關節的黑水。
一眨眼,漣漪間浮現的是數十張似曾相識的面孔,揚起的笑意滿覆淫靡。
──來玩吧,夏洛特。
──來做點開心的事吧?
水中的面孔投射出的視線掃過少女全身,侵略之意絲毫沒有掩飾,為此令夏洛特拚命舞動著四肢,只想拍散其中浮起的所有,但水面上一切依舊。
──別這麼快拒絕我們嘛,可愛的夏洛特。
──好冷淡呀,親愛的春之女神。
索性,少女轉身拔腿而奔,但冷水彷彿緊抓著她纖瘦的腳踝,萬般阻擾少女的行動,光是將雙腳抬離水中就變得如同提起千斤重的鉛塊。
──夏洛特......
無法逃離現況的她,乾脆提起雙掌摀緊耳際,蜷起身軀將視線埋入膝頂。冰寒與無助感包圍著她,自己卻毫無招架之力。唯一能做的,只有無盡的發顫,以及擠下眼角的淚珠。
深淵中,不知何時傳來細微的琴聲。
夏洛特猛然抬頭,在漆黑的景色中左顧右盼,只想尋出高亢而溫柔的樂音源頭。
「是那時候的......」
琴音若絲綢一般在少女的視覺中勾勒起微弱的光線,輕柔地於空中飄盪,她不禁伸手撈取,但揮掌而過引起的氣流總令細弱的光線自指縫間滑了開來。
「等等......!」
即便喉中發不出任何聲音,少女依然開口朝著音源無聲地呼喊著。當她再次邁開腳步,琴樂逐漸清晰,尖而響亮的音色佔據了少女所有的感觀,周圍的昏暗氛圍似乎也明朗起來。
◇
就在夏洛特感受到悠揚旋律離自己更為接近的瞬間,一眨眼,這才發覺自己周圍的環境已變得截然不同。向四周環視,有別於原先深黑的淺澤,包圍著她的是大理石地面乳白色的光輝,身下深紫色的軟墊與亞麻布料顯然是此處的主人特地為躺在此處的她所準備。
視線順著溫潤的白色地面延伸至窗口,外頭夜色依舊混沌不清。
原先她所追尋的琴聲依然幽雅地自寒風頻頻探入的窗口滑進室內,這使夏洛特不禁爬起身,快步奔向了窗邊。
連接著石砌窗檯之外的,是小而精美的庭園,核心區的水仙花正隨風搖動,來自花池的清新香氣與滿溢著庭內的小提琴音融為一體,輕巧地撩撥著少女的心弦。
引導著她自黑色淺灘步出的琴聲,全來自花壇邊的黑衣青年。
蒼白的下巴抵著深褐色的琴底,弓磨過琴弦的舉動猶似舞蹈,當細緻的弦律自共鳴箱揚自四周,不知怎地,青年平穩的眉字似乎擠出了淡淡的苦澀。
夏洛特著了迷似的倚著窗口,輕閉上雙眼任憑樂音洗去原先滿佈於感觀的恐懼,直至琴聲戛然而止。
「妳總算醒了。」
那句話顯然是對著自己的,為此少女睜開雙眼,迎來窗外青年柔和的注視。
那是先前在漆黑的河邊,邊另一名女子稱為冥王的男人,此時他放下了琴弓,緩步朝著自己所在的窗口接近。
「妳畢竟仍是生靈,無法適應冥界的空氣,因此在河邊暈了過去,只能先帶妳回到宮殿了。」
眼見說明情況的同時,少女紫羅蘭色的雙瞳依舊茫然,青年提起手掌在她面前晃了兩下,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
「......夏洛特?」
「......是的?」
少女猛然回神,才發現原先還離自己幾步之遠的青年,不知不覺已站在面前,帶點魔性的亮金色眼珠直勾勾地盯著自身,使夏洛特本能性地退後,同時臉龐不由自主地發熱起來。
「還好嗎?如果還覺得身體不適的話,就再睡一會罷。」
「啊......嗯。」
隨著她點頭回應,青年揚起了溫柔的笑容。
「那個......請問,我可以再聽一次......」
聞言,青年順著夏洛特的視線望向掌中的琴與弓,爽快地應了一聲。就在少女回到原先起身的位置躺下時,窗外令人魂牽夢縈的旋律再次響起,催促著她陷入了夢鄉。
〈Spring〉
冥界不存在著陽光的溫暖,更不存在任何生機。唯一有的,僅是屬於死者的安寧,亦或是罪罰與哀鳴。平時的靜寂早已運行了千百年,照理而言現今也不會例外。
正因如此,當溫潤的歌聲浸入死者們已習於枯噪的聽覺中時,不知不覺流下了溫熱的淚液。自陰冷的臺階角落起冒出了細微的幼芽,生機一點一點攀往亮處,隨著不遠處歌聲中樂句的起伏翹起小巧鮮綠的葉面。
數秒間,隨著清鈴一般的少女嗓音將旋律趨於高潮,自死寂中蔓出的綠意化為波濤捲向空中,形成了巨大的蓓蕾,膨脹之後爆出的粉色花瓣隨風飄散,於街道上落地後再次點燃新的綠意。沒過多久,原本漆黑的街道頓時染上了翡翠般的色澤,幾乎令人起了此處依然是人間的錯覺。
然而,就在少女口中的詠嘆調走向終結之刻,滿街的生意開始融解、消散,最後又回歸原先的肅黑與冷清,好似方才的驚喜不過是眾亡靈們一時的幻覺。近距離目睹了方才那番奇蹟的畫面,死者們將視線轉向了他們當中最不同的存在。黑髮少女就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全身的潔白因周圍的環境而特別顯眼。
結束了方才的演唱,夏洛特垂首輕喘了幾回,才再一次睜開雙眼,將這片寧靜的世界再一次映入視覺中。同時,也承受著周圍景仰的視線。
在冥界的生活已過數日,逐漸習慣了死者國度的氛圍,自由地走動已不再感到暈眩,即便如此她依舊堅持留在此處。為了不被送回原本的世界,少女幾乎自腦中翻出了所有可用的藉口,無論合理與否。直至冥王終於開口答應她能暫時留在這裡,不至於天天被催著離去。
大部份的時間,夏洛特依然留在冥王的宮殿內,特別是後院的水仙花壇,她甚至能坐在花壇邊發呆數個小時全凝視著與她裙擺同色的花瓣。但真正吸引著她的,依然是身旁來自冥王的琴聲。不時,她隨著旋律應和起來,死亡與戒律,生機與包容,原本應是兩兩相左的氣質,卻因樂句而交融。
數千年來,透過春之女神的歌聲,大地方能生生不息,但一成不變的恩賜終將麻痺了世人的知覺。過去諸神與凡人昂首仰望著她的那番心情,如今漸漸腐化,變成令少女恐懼不已的佔有慾與散漫。
有別於神域的歡愉,死者的國度更容易使她靜下心來。
更甚者,在亡者面前,更能挑起少女歌唱的欲望。詳細的原因她難以明言,或許是曾經失去生命,曾經體會過死亡的冰冷,生命的溫度才會更顯珍貴,而足以令任何一點不屬於冥界的恩惠,都令他們萬般感激。
常規之外的賜福者,夏洛特在此處被如此稱呼著。
然而,關於其為生者卻存在於冥界一事,也在這幾日內傳了開來,其中包含了各式各樣的謠言,最誇張者,莫過於謠傳少女是冥王自地上擄走的女神,為的是迎入宮內作為后妃。
起初他們並不以為意,僅視其為荒謬不已的說辭。
隔日,急速駛來停泊於冥宮前的那輛金色馬車,為死者的國度捎來了濃濃的不安。
「冥界之主啊,請將生機還予地上。」
「我已經明確說了,你們隨時能帶走她,但前提是她願意離開。」
接見來自神域使者的冥王,在以冷冽的語氣發出宣言的同時,視線飄向了正
藏匿於大理石柱背後的黑髮少女。就在使者們順著其視線也望向她之際,夏洛特不禁後退了數步,最後轉身快步奔離。注意到少女的身影,兩名使者也快步追了上來,身後兩人份的步伐聲聲壓迫著夏洛特的每根神經。
情急之下,她衝入了長廊盡頭的房間,在她出聲吶喊的同時,廊道與房間的交界線上竄起了鮮綠的荊棘,將原本的相連的空間一分為二,終於阻去了使者們的追逐。
「夏洛特,請回來吧。」
「您的母親正擔心著您的安危。」
隨著外頭兩名使者一句接一句的勸語,少女卻始終沒能聽入半個字。談起地上的世界,夏洛特腦中浮現的,僅剩下那些淫慾表露無遺的面孔,以及他們不懷好意的喚名。
──來嘛,夏洛特,一起尋歡吧。
──投入我們的懷抱吧,敬愛的春之女神啊。
恐懼堰塞了少女的所有感觀,使她不禁無助地瑟縮於角落,禁不住淚水滑落。
「不要,請離開吧,我不想走、不想回去。」
「請您務必回到奧林帕斯山上,地上的生靈正在受苦,這是他們所碰過最艱辛的災難,只有您才能解救他們。」
「......咦?」
自荊棘縫隙傳入的使者語調頓時低沉嚴肅起來:「人間失去了春頌的恩賜,已被封鎖在冰雪與饑饉之下。請您立刻回來,事不宜遲。吾等的子民......正在哀號著。」
言至最後,使者的嗓音參入了不安的顫抖,從中感受到的是無處宣洩的悲憤:「他們在吾等巡視凡間時,用最後的力氣緊揪住吾等的衣擺,最後無力地斷了氣。他們的苦痛,吾等卻無力舒緩。」
來自外頭的使者盡力壓抑的情緒依舊傳達到了房內的少女心中,震驚之際,夏洛特凝視著隔於彼此之間的棘刺,紫水晶般的雙眸如今一片茫然。
〈Frigid Summer〉
「變多了呢,最近。」
望著墨黑的水岸,藏於斗蓬底下的貌美女性托著下巴深深一嘆:「老實說,凡間事與我無關,但是回收的靈魂變多,像這樣工作量變大,我們也很困擾啊。」
凝望著痛苦之河沿岸徘徊不定的亡靈,當初將它們帶往此處的死神不禁撫了撫額角:「災難呢,真是災難。妳也這麼覺得吧?」
轉首望向與她並肩而坐的夏洛特,其純白的身姿顯得與此處格格不入,原本純淨的紫羅蘭色瞳孔如今也充斥著哀悽。
「這些人的苦難......都是我造成的?」
「嗯......不能否認。他們在生前失去了暖春的照耀,死前經歷著饑寒交迫的窘境,最後絕望地結束了一生。也有不少人,他們的親人與同伴為了活下去,乾脆掠奪了他們的生命,就連過路費也沒給他們,不少人因此渡河時銀幣也付不出來。」
藏於墨色斗蓬風下的女性望著徘徊的亡靈,淡然地描述著:「在妳賴在這裡不走以前,都沒先設想過任何可能的結果麼?」
「我......真的......」
道不出完整的字句,少女蜷起了身軀,將面容埋入了雙臂與膝關節之間:
「真的很抱歉,給你們添了麻煩。」
「別誤會了,我可沒有怪罪妳的意思,夏洛特。」
邊言,黑袍死神難得拉下了總是掩去半張面容的頭罩,露出了袍子底下深褐的秀麗長髮:「因為妳在這的緣故,這幾天的冥界才變得有趣起來。雖然這麼說對地上的凡人跟奧林帕斯山上的酒鬼們很不好意思,但我想其他諸神們惹出來的禍端與災難,比妳嚴重的人不在少數。」
褐髮女性輕挽著垂自肩邊的髮絲,輕聲道:「重要的是妳想怎麼做,夏洛特。春日的生機是妳賜予凡間的恩惠,老實說神族並不全然將造福凡間作為己任,這一點妳不也清楚得很麼?說穿了不過是一群自私的酒鬼,既然如此,妳只要做妳想做的事即可,想繼續待在這裡,讓凡間永凍於冰雪之下也是妳的自由。」
就在身旁女性最後的描述下,夏洛特緊張地抬起頭來,腦中不禁想像起如今凡間的慘象。
「我做不到。」
黑髮少女抿了抿唇,緊緊下蹙的眉字令神色的為難顯而易見:「我喜歡這裡的寧靜,但是又無法放任凡間不管。」
「呵呵,即便如此,妳還是從兩邊作出選擇了,不是麼?」
正當死神女子的輕笑揚起,背後馬車輪軸滾動的低沉聲響隨風擺向了兩人身後,漸漸拖緩後停滯下來。
回首而望,那是一輛泛著金色光輝的車體,有別於車身的閃耀,在前驅動的
馬匹卻是黑如淵底,如蒼藍的火燄般熊熊燃燒的鬃毛隨冰冷的氣流搖曳,散至空氣中的淡藍餘燄色澤虛幻得不禁令人凝視得出了神。
「來吧,夏洛特,時間到了。」
站在車體前端緊握韁繩的冥王,壓低了聲調向著眼前的少女宣告道。
春之女神沉默以對,僅是站起身子,探著細碎的步伐乘上車座。
「保重了,孩子。」
一句輕柔的道別後,當載著兩人的馬車奔馳而去時,死神再一次以斗蓬掩去了她的容貌,目送著迷惘的少女消逝於漆黑的天際邊。
◇
不知於黑夜中奔馳了多久,任憑夜空中刺骨的寒風拍打臉頰,終於望見遠方不斷於視覺中放大的光點,最後籠罩著少女所有的視線。
但迎接她的,並非她離開地上以前,那般五彩繽紛甚至顯得撩亂的世界。反而是與她同色的純白。
鳥鳴與笑聲不復存在。
當氣流吹拂,卻再也不聞麥浪傾倒搖擺的爽朗。
只剩下北風悽苦的啜泣聲,尚未被厚實的白雪吸收。夏洛特為此瞇起了雙眼,總覺得如此純淨的世界,刺眼得她難以招架。
「冥界與凡間的時間運轉是截然不同的。或許妳在地底感受到僅僅幾日的光景,但對地上世界來說,卻已經歷了數十年,這裡顯然已承受了漫長的荒蕪。」
諷刺的是,過去她生活於奧林帕斯山的時光,這等世界的樣貌確實層描繪於她的想像中。將靡亂洗去的純白世界,即是她曾經的理想。但當這份想像化為了現實之刻,卻令她無比地毛骨悚然。
她輕閉上雙眼,感受著周圍的虛無與冰寒,原應溫熱的淚水在擠出眼角的剎那,凝成了冰晶。
不是的,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想改善之必須由自己起始。但是──
夏洛特不禁轉身回望仍佇立於她身後的冥王,短短幾日的寧靜終究令她難以忘懷。若此時她轉身開口歌唱,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冥界的靜謐。
「夏洛特,」
就在這時,肩頭感受到身後人溫柔的拍擊,在還來不及反應時,冥界之主提起了她纖瘦的手腕,將鮮紅的果實輕擱於掌心。
「別害怕離別,它會指引妳回來我們這裡的。」
盯著掌中的果實許久,儼然它已是少女的世界裡唯一的色彩,晶瑩剔透地散發著暖光,伴隨其鮮甜的香氣,惹得夏洛特揚起笑容,抬起面容向面前的青年表達了由衷的感謝。
沒過多久,當溫潤的歌聲劃破風雪,冰層方始消融,綠意終於回歸沉睡已久的土地,為災厄劃上了終結。
〈Fall Again〉
暖風灌溉大地,蔚藍了青空、金黃了稻浪,空氣中瀰漫著人間傳來的豐收香氣。隨著人類因收成豐碩而洋溢的喜悅,也感染了奧林帕斯山全境。
以人類的慶典為由,諸神今日依然找到了沉浸靡爛的藉口。
倚於樹幹邊緣著夏洛特無意識地將眼前眾神的歡愉納入眼界,卻又對此一點也不關注。
在她眼中與過去的改變不大,無論人神,遺忘苦難與教訓的速度總是出乎意料地迅速。那場不經意造成的災難並未改變他們的作為,或許這便是神與其子民的本性。漸漸地,頌春的少女也平淡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夏洛特也加入吧?再過不久冬天即將到來,又好一段日子見不到妳了。」
「開什麼玩笑,別擅自亂碰夏洛特啊?她可是我的......」
「我的、我的!春之女神是我的!春之頌也是我的!」
一如往常地,對純淨的春之女神抱持慾望的諸神又掀起了小規模的紛爭,而少女也早已慣於輕易地脫離那無趣的戰場。
她平日生活的宮殿後院那壇水仙花也依舊飄揚著清香,這令少女不禁回想
起地底那座大理石宮殿也同樣滿植水仙的石造花壇。對她而言,那是現實中少數
還能使她起興趣的事了。
「......時辰已至。」
當少女踏入被花壇包圍的淺池中不久,被她吞食入肚的石榴果實悄悄暗示道。
為此,一股難以抒發的興奮終於填滿了少女空洞的心靈。
「是嗎?那就離開吧。」
是時候了,就此讓四季更迭吧。
就在春之女神欣然接受死亡的瞬間,大地的景色也起了顯著的變化。
◇
夏洛特再次清醒時,自己又站在漆黑的河畔,而她所熟悉的男女已立於面前久候多時。
「歡迎回來,夏洛特。」
面對兩人向自己伸出的手掌,少女露出了開朗的笑意,欣然將雙手搭了上去。
「我回來了。」當凡間悽苦的嚴冬來臨,即是少女美夢的延續。至少,隨著主神的恩賜得已映於夜空照耀著她的兩個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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